平安抵达关累港受到热烈欢迎之时,也是“广元号”船长“四哥”谭志鸿一家失业之始。这一天,他接到船东放假的通知,意思非常明白,船只停航,船东没有收入,无法承担一条船7个人哪怕是只有7500元/月的基本工资,他和水手妻子、炊事员女儿顿时失去生活来源。
谭家的窘境是湄公河惨案后船员们普遍的境遇,即使是没被宣布放假的船员,他们的心理预期也只在一个半月,彼时如不能安全复航,他们都将面临失业。澜沧江-湄公河,这条曾经寄托船员们终生奋斗梦想的“黄金水道”,因惨案的发生顿成梦殇之地。
甲板上的“跨国录像厅”
今年47岁的谭志鸿家乡在云南昭通绥江和平村,与遇害的船长杨德毅一家不过六七公里的距离。因为父辈就在金沙江上跑船,他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父亲驾着木船在绥江和宜宾的长江航道上风雨奔忙,还在宜宾卸沙时,将岸上一个宜宾的姑娘曾通华娶回了家。
1992年,在思茅地区行署工作的三叔亲属带来一个好消息,思茅航运公司计划在澜沧江-湄公河这条本属原始航道上行船,需要招收船员,能进国有公司,还可以解决城市户口,这对农村人谭志鸿充满吸引力。于是,他来到关累港,从三副开始干起,次年,妻子曾通华也紧随而来,在船上当起临时工水手。
谭志鸿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一份工资是124.9元,但这已经比内地国有企业职工高出不少,两三年间,他又先后从三副升到大副,1996年当起船长,工资更是达到惊人的1600元。
高工资的背后是高风险,澜沧江是原始航道,谭志鸿等开航之初的一年多,需要由快艇在前面寻找航道,百吨货轮紧随其后航行,即便如此,因航道险滩礁石众多,货船经常触礁搁浅,动则被撞出大洞,靠船员自行堵上,特别是船员们谈之色变的老缅水域的四大险潭———龙宋、帕堆、挡石拦、三角石,没有在该水域出过事的船长少之又少。
直至1996年始,在朱镕基总理动用总理基金对河道进行持续7年的整治之后,这条航道才真正成为“黄金水道”,四大险潭被炸药炸开,或者干脆另行炸开一条航道,泰国的龙眼干、老挝的农产品也开始载货上行中国。
贸易的逐渐兴盛让船东和船员们的收入逐步攀升,河上的中国船只也越来越多,谭志鸿最早服役、载重120吨的“普洱号”已经退役,即使现在所开的“广元号”也经历改造,由1997年的120吨升级为现在的220吨。思茅航运公司的船只也由最初的两艘增加到5艘,泰国商人也开始投资造船,还以高出国有公司思茅航运一倍的工资将谭志鸿挖走,这也是谭志鸿第一次选择从国有企业“主动失业”。
除了高收入,在“一江连六国”水域的航行,也充满了乐趣。谭妻曾通华记得,早年通航之初,只要他们在经过老挝水域时拉响汽笛,当地农民就从林中钻出来,拿出穿山甲、大蟒蛇、马鹿等吃不完的野味,换取他们喜欢的中国面条、啤酒,因语言不通,交易的价格只能比划,或按现在的行情算,曾通华他们一方是赚足了便宜,两三把面条就可以换一只野生甲鱼。
纯朴的老挝人对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中国船只和船员也充满好奇,一次谭志鸿他们在船上打扑克牌“斗龙”(一种游戏),老挝人听说后纷纷跑到河岸边,准备看中国人在大河里如何与蛟龙搏斗。
因当时船运公司规定只能在老挝靠岸,靠岸无聊之际,他们常在甲板上放录像片看,老挝人也很好奇,整个寨子上百人都聚到岸边,离十来米看中国的录像。他们的甲板因此被称为“跨国录像厅”。
如无意外今年本是好光景
七年的航道整治也让关累港发展迅速。据关累边境贸易管委会提供的数字,自1993年开发至今,关累港累计进出境货物达143万吨,出入境船舶达5.6万艘,货物总值达82.6亿元,仅今年前九个月的贸易增长达51%,目前在册登记的货船有74艘,最高吨位为350吨。
船员们的到达让关累港渐成生活小镇,常住人口达3000人,在岸上开设百货、餐饮、酒店等店铺的不少是船员的家属或亲戚,平安返航的“金水12号”船长孙小村之妻就曾是码头上一家餐馆的老板娘。
船员们说,近些年来航道发展逐渐趋于好转,除前年有一个低潮期外,其他时间尤其是今年是个好光景。
停靠在谭志鸿所在船只边的“鹏兴5号”船东李向刚夫妇2009年7月借了20万元,再加上自己10万元的积蓄,买下了一艘二手船,第一年因刚投入没有多少利润,去年运气不好搁浅损失五六万元,今年正好赶上货源充足“吃得饱”,原先估计照这样的势头到今年春节就能完全回本。
关累港所在政府层面对这条水道也似乎充满信心,一个投资3956万元的集装箱码头泊位工程主体已经完工,正在进行附属工程建设,他们还在计划扩建货场,并设计一个3500平方米的边民互市市场。
大环境和政府层面的支持也让船员们过上好日子。谭志鸿这样的船长基本工资也增长到2300元,另外运送货物船东提12%利润分配给船员,船长可得其中的24%,这样月收入基本在五六千元,运送油料的船长甚至有达到上万元的,即使是他上船不过7个月做炊事员的小女儿,1100元的底薪加分成,最高也能拿到2000多元。
靠着夫妇俩在这条航道上近20年的辛劳,谭志鸿在家乡昭通盖起两层半的小洋楼,“金水12号”船长孙小村甚至花费40万元,在景洪老家建起四层洋楼,脖子上粗大的银项链、手指上的戒指、手腕上的金表也显示了殷实的家境。
相对稳定的收入让关累码头的中国船只上充斥着大量的“夫妻档”、“父子兵”,谭志鸿除妻子1993年就跟他同船外,小女儿2009年中专毕业后,因就业不顺也于今年4月上船当炊事员;谭志鸿船上年仅20岁的大副同样由在关累的叔叔带上船;“海鹏号”22岁的水手郭凯海也是在2007年被船长父亲叫过来当水手。
停航后的生存压力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今年50岁的“宝寿”号船长杜光友计划再干10年后,靠自己买足的养老保险颐养天年,但现在他面临着二次失业。
同样家在昭通的杜光友1995年来到关累后,次年就考上船长,现在他每月虽无多少节余,但尚能支撑两位老人三个小孩的大家庭,他还给自己买了养老保险。惨案发生后,虽然他没有像谭志鸿一样被船东直接通知放假,但如果一两个月内未能安全复航,仅仅2000元的基本工资根本无法维持家庭开支,到时只能另谋生计。
然而,20年的人生黄金时间都贡献给了这条“黄金水道”,现在转行几无可能,“打工都没人要”,即使回家也无地可种。就算是不转行,转条水域也并非易事,杜光友估计了一下,因航道不同,他的这个船长证书在长江水域不会被认可,只能从驾驶员干起,再一步步考到大副、船长,以两年为期,最快都要4年,“等再考到船长都要退休了”。
现在仍然留在关累港的船员大多是持证者,即轮机长、大副、船长,平均年龄在30岁以上,且大多数是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人,瞬间的失业让他们陷入生存危机,在关累码头的船长们闲谈时,提及这些现实性困难均愁眉不展,对于未来,谭志鸿用的词眼不是“迷惘”,而是“绝望”。
船东们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前面所述的李向刚夫妻目前仍欠债务18万元,本来希望借今年的好光景还清债务,没想到惨案一发,他们也陷入困顿。率先曝光惨案的船长吴德昌所在的船是由两名船东2007年投资160万元购得,第一次开航即遭遇侧翻,赔了40万元,一船东另外投资的“中油一号”还于2009年因船员白军在航行中遭土匪枪击身亡,又赔了11万元,同样希望借今年的好运程能赚点钱,谁知遇上惨案,因投资巨大,停航之后他们没有遣散船员,希望早日复航,但每个月1.2万元的基本工资和每天二三十元的码头停靠费,都成为他们的沉重负担。
相比于年长者们的转行困难、家庭压力,船上的年轻人多数已开始另做打算。谭志鸿船上的船员付学清去年刚考上大副,工资加提成有两千多元,以前还没想过,但惨案发生后,对记者已经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不干了”,他只等卸完货就准备回家另谋生路,谭志鸿才21岁的女儿谭静在清盛港见到过那些遇难船员的遗体,在滞留的几天里,她一闭眼那些惨状就开始闪现,一听到水响的声音就开始害怕,她同样肯定结束自己的船员生涯,但大城市节奏太快又觉得跟不上,她对未来一片迷惘。
22岁的郭凯海有些例外,四年的船员生涯让他习惯并喜欢上这种生活,他今年8月刚刚考完大副,成绩还没有出来,他还计划考个船长,证明给自己船长父亲看,船上的经历哪怕包括四次遭遇劫匪持枪抢劫,他有点被吓倒但仍觉得“很刺激”,惨案发生后,父亲让他回去他没有答应,他喜欢拿着朋友的尼康相机将经历的异国风情摄入镜头的感觉,当然,他希望能安全地继续这种生活,“谁也不想把命丢了”。
惨案打破了湄公河的平静,现在,让一切恢复往日的平静是大家最热切盼望的事。不过,大家最希望的还是能平安地航行,“没有麻匪的日子,才是好日子”。